“你好，维尔维特，老伙计，”他刚刚带上酒馆破烂的木门，把怒吼着的风雨声挡在门外，面目粗犷、身形壮硕的老板就隔着吧台高声向他问好：“又一次漫长的旅行，是不是？在这种鬼天气下？真是够呛啊！你打算来点儿什么？新进的麦芽酒怎么样？”
那语气之亲热，似乎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随着他的声音，所有人都向他望来。随后，人们就像失去兴趣那样又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酒店老板和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兄弟。他身材虽然几乎和老板一样高大，身躯却显得更为修长而优雅。他现在穿着黑色披风斗篷，因此挡住了他那头浓密的金发。斗篷之下是修剪合体，用料考究的墨绿色外套。像一个真正的贵族一样，他的腰间佩着装饰繁丽的银质长剑，手上戴着鹿皮手套。任谁来看，他都是一个高贵而不失风度的年轻贵族。
酒店老板虽然第一眼就看到了跟在他旁边，一同进入酒馆的我，却保持着令人惊讶的沉默。在第一时间，我就对这个人充满了警惕。
“不，不用了，彼得。”他保持着一贯冷静而温和的语调，“一杯牛奶，就足够给这位小姐暖暖身子了。”
说着，他领着我穿过那些醉醺醺，散发着冲天酒气的客人和闪着珍珠白色的烟雾。他高高的个子让他在拥挤的人群中游刃有余。我则抓着他的大衣角跟在后面，活似一只搞不明白的，愚蠢的猴子。
坦白说，那些气味儿让我昏昏沉沉，几欲作呕。不过，我可不能在这里露出半分软弱的样子。
“是的，是的，”彼得机敏而谨慎地看了我一眼，嘴上却保持着热情和粗犷，“一大杯牛奶，算到我的账上，艾伦。就当是我请这位……美丽的小姐的了。”
可我现在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美丽，甚至看不出我是个女孩儿。倾盆大雨让我的头发粘黏在一起，它们湿答答地挡在眼睛前面。刚才溅起的泥水又把它们的颜色全都遮住。加上我用兜帽把我的长发藏得严严实实……任谁来看，我不过是个脏兮兮的，在贫民窟里游荡的小男孩。
“你还是能像原来那样一眼看穿一个人的真面目，彼得。”他快乐地说。
我跟着他坐到吧台前面。离近了看，酒馆老板的面目更显狰狞。他秃顶，高鼻梁，眼窝深陷，一双眉毛好像铡刀那般锋利，嘴唇则几乎藏在了浓密的黄色胡须后面。大约一米九五的魁梧身材让他往身后投射出一片巨大的阴影。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那双蓝色眼睛里仍闪动着精明而锐利的光。虽然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衣服，我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文明人。
“在这个世道上，老伙计，看不清楚别人就像看不清楚自己一样危险。该死的，艾伦，别让女士久等，快把牛奶端上来！”
转身吼了一声那个叫艾伦的倒霉蛋，他从吧台上拿起一只脏兮兮的酒杯，又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手帕，开始用以他这个块头来说十分惊人的轻柔手法擦拭起来。尽管我很怀疑，他只能把那玩意儿越擦越脏。
“维尔维特，老伙计，告诉我，你究竟离开帝都多长时间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越过从玻璃沿仔细打量着他。
“这个嘛，大概有三个月左右了吧。”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吧台后面墙壁上悬挂着的狰狞的野猪头颅标本，“那个，是你打来的？上次我来的时候，那里还只是挂着一副女神的画像。坦白说，我更欣赏现在的装饰。”
“哦，那个啊，”酒吧老板谨慎地向后瞥了一眼，不知怎的，我总感觉他是在想方设法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那是我在那边的朋友送给我的，说是哪个贵族小姐害怕这种东西。”他耸了耸肩，“于是我就收下咯。不过，维尔维特，在你不在的日子里，帝都内的形势可是大变哪。”
“我倒没看出帝都里的改变有什么能和你这里相提并论的。彼得，你这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他兴趣盎然地向身后扫了一眼。
“看那，爱丽，你猜那位先生腰间那把剑在帝都要多少枚金币？嗯，是纯奥里亚钢打造，看那独特的，日冕似的花纹。我猜这柄剑至少要五十枚金币，他的主人才能忍痛割爱。再看看那位先生不经意间露出来的铠甲，呃，就是皇家护卫队也未必有这么精良的装备吧？”
我索然无味地回答：“先生，你忘记咱们抓到的那个骑士了么？他身上的铠甲比那个要值钱多了。” “小爱丽，那可是某个皇子殿下的亲卫队队长。他的铠甲，当然与众不同。”
说着，他轻笑着看了一眼酒吧老板。
听到我们的对话，酒吧老板的眉毛细微地抖动了一下，脸上保持着热情的笑意。接着，他随意地把更加脏了的杯子倒扣了回去。
“维尔维特，维尔维特，你的眼神还是那么好使。说实话吧，我猜这些人一定是刚刚从内城换出来的近卫队的官老爷们。这些话也就咱们之间说说算了，可千万别招惹他们哟。——艾伦，艾伦，你这小兔崽子，快把小姐要的牛奶端上来！”
他大声吼出最后几句话，还像和我们共同保守什么秘密似地冲我们挤了挤眼睛。
他这几手玩儿得太好了。要不是事先被告知，我还真要以为他就是一个无辜的热情老板而已。
“彼得，彼得，你总是这么善良。你就没有想过，你的善良总有一天会害了你自己么？”
“维尔维特，老伙计，没什么比良心更重要的了。你比我更明白这一点，不是么？”
“说得好，彼得。要不是已经戒了酒，我一定会敬你一杯。”
他微笑地看着一个侍者打扮的人弯着腰用木制托盘把一杯牛奶端到了吧台上。那人身形瘦弱，举止局促，一直低着脑袋。金色碎发把他的表情遮住了。
“你怎么会戒了酒呢？”
我拿过杯子，向那个从者点头示意。他似乎被吓到了，抱着托盘，退到了一边。酒吧老板一边看着我的动作，一边饶有兴趣地问。
“当然是因为她。”
他转过头，目光温柔地看着我，嘴角带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我感觉自己脸颊发烫，赶紧用双手捧住温暖的杯子，把牛奶送到了唇边。
“因为这位——小姐？”
酒吧老板身子前倾，似乎是觉得他看不到他的动作。因此，他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是无可掩饰的渴望表情。而那名侍者也微微抬起了头，眼睛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可我看得到。于是我把牛奶停在唇边，抿着嘴唇微笑起来。
杯子里的牛奶开始旋转晃动。
酒吧老板不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要双手捧住不透明的杯子。
这全是为了掩饰我手上发出的蓝色光芒。
以杯子破裂的声音为信号，我手中的魔力洪流怒吼着向吧台席卷而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雨已经停了。我们离开依旧人声鼎沸的酒馆，顺着这条破破烂烂的，似乎已经死去的黑色大街向皇城方向走去。
“来总结一下吧？”他轻快地迈过一个水坑。
“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你身上了。”我略有所思地说，“相比之下，我就太不起眼了。”
“当然。我是经过帝国加封的真正贵族，而你只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儿。抱歉抱歉，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接着说。”
看到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赔笑着道歉。
“还有就是，他们似乎打算对我下手。那个牛奶里，很明显混有炼金产物。”
“啊，曼陀罗草加上一点点从南方诸岛采来的无名小花。只要一口就足够让人陷入睡梦般甜美的死亡。”他挠了挠下巴，“这是当年我的魔药教授的原话。当然了，它不可能对你有效。”
他怜爱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这次力度控制的还不错。你的魔力要是有一点和我的混杂起来，我对那群骑士们施展的幻术也就被破解了。”
听到他的夸奖，我眯起了眼睛，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
“先别那么开心。我只希望你那一下别破坏了酒吧的结构，让它倒得太快。要不然，我的幻术可就被提前解除了。”
你还有得学。他微笑着低头看着我。
我才不管那些，一下子抱住了他的手臂。
“爱丽，女生都要矜持一些。唉，算了。”
他嘟囔着，用左手从虚空中抓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通缉令。
“七皇子修特尔叛国，抓捕者奖七万金币。可是我们手里没有活着的皇子，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头颅。”
他手指一捻，那张纸就在他手中烧掉了。
“去内城看看也不损失什么。你说是不是，小爱丽？”
我平静地看着他，熟视无睹。
因为，他是魔法师嘛。
“真是的，和这个世界的人装腔作势的说话就是累。还好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正常的说话了。”
顺便一提，他还自称是异世界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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